◆年2月15日,医院南京路院区收到被征医院的通知后,医院里的物品搬离。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李强/摄
如果说,在新冠肺炎疫情中,华南海鲜市场是风暴的开端,那么距离市场只有十几分钟脚程的医院后湖院区,就是风暴中心。
如今,华南海鲜市场早已归于平静,医院的余波还在持续。这家拥有超过医院是最早接医院之一,也是“受伤”医院之一——截止到3月10日,超过名医护人员感染,其中4名医生殉职,另外还有3名医生病危。
呼吸医院最早接诊新冠肺炎患者的科室,他们最先目睹疫情的早期状况,也承接了大量的救治任务。刘夏(化名)医院后湖院区急诊科的一名医生,她说这次疫情带给她的冲击还未消退。访谈中,她多次流泪,透露自己曾看过心理医生,期望能尽快消化这段经历带给自己的阴影。以下是她的口述:
太快了
年12月29号这天,我们科出现了4例病*性肺炎患者,又都来自同一个地方(华南海鲜市场),这很不常见。从一开始我们就觉得这个病是传染病,不同于每年的流感。病*性肺炎每年都有,但不多见,而且都是散发的。我们平时接收的肺炎患者,多数是细菌性肺炎,像这样聚集性发病的病*性肺炎十几年从未见过。
我们很快就把这4个病人上报了公共卫生科,医院近期也报过。后来我从媒体了解到,医院的张继先主任报的,那个也是家庭聚集性病例,老两口加上他们的儿子,儿子没有症状。
我们直觉判断,这就是传染病,就是人传人。科室有医生接诊了一个华南海鲜市场附近诊所的老板,老板讲,现在这样的病人很多,都是一窝窝地,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传。
1月8号之前,急诊一天只有几十个病人,9号就开始成倍地增长,指数级增长。
开始来的病人都是“汉口花园”这种离华南海鲜市场近一点小区的,后来就是百步亭这样远一点的,再后来,病人分布以华南市场为圆心画圈,半径不断在扩大,不停往外扩。
直到有一天,医院爆发了,已经影响到正常的工作了。我就想,完了,已经控制不住了。医院在武昌,我们在汉口,已经传开了。医院医院的事情,这甚至是全武汉市、全国的事情了。
我不知道华南海鲜市场是不是疫源地,但它确实是个集中爆发地。特别快,特别快,那种指数级的增长,超出了我们的想象。
我们接诊的这些病人里,不明原因肺炎或者新冠肺炎疑似病例,从一开始占总数的30%,到50%、70%,最后90%,最后基本都是的。
我都没按那个《入排标准》来,那个还要更严苛一点。(见冰点周刊公号2月20日《白皮手册与绿皮手册:新冠肺炎诊断标准之变》)
最多的时候后湖院区急诊科都有多人。我记得当时我有一天问影像科,医院一天到底有多少个白肺?那是一月十几号,他说个肯定有。其实任何一个医生面对这种情况,都知道这是个很不正常的事情。
从一开始到现在没有人来问过我们情况,我很疑惑为什么处在疫情中心的发热门诊没有人来调查。所以,传染病留给大家反应的时间非常短,如果一开始不实事求是,认真地去解决这件事,后面就很难把它控制下来。我觉得这是传染病留给我们的深刻教训。
科室里医生觉得防护要升级,艾芬主任很保护我们,要求我们戴N95口罩。医院很快允许我们戴N95了。但是后来我们要求穿隔离衣,医院不允许,说怕引起恐慌。主任没办法,就告诉我们,可以把隔离衣穿在白大褂里面。有一个医生是这么做的,因为她怕传给自己的小孩。其实我们很多医生并不是说怕自己被感染,而是怕传给家人。
◆年2月15日,雪中的医院南京路院区里,医护人员穿着防护服。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李强/摄
当时武汉市还没有提倡戴口罩,我们科室有医生说,他坐地铁时,一车厢很多人都在咳,没有一个人戴口罩。后来我们就不敢坐公共交通了。
哪怕这样,那时我们接收的信息都是,不能说,也不能传,不能引起恐慌,甚至防护也不能升级。
所以那段时间我们很悲愤,很无力,非常压抑……
上报
按理说,这些病例都应该上报。但是公共卫生科给我们的答复是,先不上报。
平时我们碰到甲流乙流之类的,都会上报。之前公共卫生科和我们在上报的事情上,是有共识的,大家碰到传染病都会上报。因为我们临床医生特别怕,我们知道有《传染病防治法》,如果漏报了,会被追责。按程序,应该是我们通过电子病历系统上报给公卫科,然后他们申请直报。
但是这个事情不一样,从一开始就是不让说。
后来急诊和发热门诊的“不明原因肺炎”患者太多了,我们甚至想申请一个人专门负责上报这个事情。
眼看着这么多人都是这个病,但报不上去,我们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。当时科室有个医生提议,要几个医生一起去找院长和书记,去说这件事。他觉得,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,我们违反了传染病法,我们既不上报,又不隔离这些病人,怎么能让这些人到处走呢?
我们很着急,但是又没有办法。这件事后来没搞成,大家太忙了,也觉得谈了也是无济于事。
我们急诊科平时什么事都见过,心算是比较大。但这件事我真没见过,很多事想不明白。
这个病早期很多都是在急诊死的。病人在濒死的时候,因为缺氧,喘得很厉害,很痛苦。我们医生什么都做不了,也不能插管,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慢慢死去。因为我们急诊留观室有20多张病床,开放式的,很多家属在里面陪护、留观,没有插管的条件。李文亮医生也是,一直没插管,到最后才插,但已经晚了。
这对我们冲击很大。其实危重病人,就算插管,死亡的概率也很高。平时我们会跟家属主动谈这些事情,那时我们都不谈了,高流量吸氧已经算是最高级别的治疗(手段)了,因为这些机器平时并不常备。
呼吸科也面临很大的问题,他们监护室的床位有限。氧气不够,氧压都上不来,呼吸科说不能再收病人了。如果收了,再来一个需要高流量吸氧的,其他病人的氧饱和度就会都降下来了。病人喘气需要吸氧,但我们只能优先重症。只要来新病人,其他病人就会不高兴,因为抢了他们的氧气。
那段时间在留观室,很多经历都颠覆了我们的认知,有太多真实的人性表现出来。
很多家属站在病床边,看着自己的亲人因缺氧痛苦死去。我本来想着病人走的时候,家属会非常难过,是要嚎啕大哭的。因为家属之前是很希望我们尽全力去救病人的,结果他们却很平静,平静到让人窒息,然后不断感谢我们。
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觉得解脱了,还是来不及悲伤。在留观室,我们只建议一个家属留下来照顾病人就行了。有的家庭会有几个人陪护病人,有的就只留下个电话,家属一个都不留,他们就会很直白地跟我们说,他们家里还有其他人要照顾,还有小孩儿。他们不能在这个环境里,一个人死了,家里其他的人还要活下来。
其实作为家属来讲,面对传染病的病人,我觉得他们从心理上是很希望自己跟病人隔离开的。一个人走了就算了,万一照顾的人也走了,这个家应该怎么办?
你知道么?我们急诊留观室从来没有像疫情期间这么平静过。包括我们急诊科,平时什么事都见过,大喊大叫的,医闹的。但这一次,医患关系达到了从未有过的和谐。
哪怕开始时要自费,那些能进来打针,或者在留观室得到一张床位的人,都觉得自己很幸运了,因为大多数人只能拿点药,在家待着。
那段时间,一开始这些病人的病情都很重,都是所谓的一代和二代患者。病人很多,开辟出来的隔离病房,远远不够。我们只能跟病人说,医院,病人告诉我们,金银潭也住不进去。他们住不了院,就像移动的传染源,在社会上到处游走。
◆年2月15日,雪中的医院南京路院区,医护人员穿着防护服。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李强/摄
医院也没有办法,好像整个大环境也是一种放任自流的样子,病人就完全找不到出路。真的很可怕,那种看不到希望的感觉让你很绝望、很迷茫。
平时我们出诊,有时候号会很多,不过我们心里总会有这么一个期盼,病人总会看完的。那段时间就觉得永远都看不完,我们知道这是个传染病,知道这样的病人会越来越多。比如说我们今天出诊,发现昨天还有几百个号还堆着,会出现这样的情况。
那时我会觉得自己的工作没有太大意义,既救不了他们也安慰不了,帮不了他们。我们科室有些医生,下班后会痛哭一场。
家人病了
我从1月3日就开始住酒店,中间就回过一次家,跟家人吃一顿饭。一家3口在一张桌子上,一个人一个角,就这样吃的。
我那么早出去住,不是因为我对这个病敏感,我相信任何人只要在我这个位置,每天接触病人,都会敏感,那是肉眼可见的可怕。
你只需要去发热门诊现场随便问两个病人,很快就能得出这是个传染病,并且会人传人的结论,不需要深入调查。
1月24日,我住的酒店跟我说,封城了,不能住了。晚上7点多我下班,没吃东西,我发现路边没有卖吃的,饭店全关门了。我只能回家,可发现根本打不到车。
我那时才醒悟过来,今天是大年三十,城市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。之前我一直在忙,每天有接不完的电话,往年1个月电话费也就块钱左右,今年1月份是多块。那段时间我朋友圈里都是歌舞升平,和我所处的像是两个世界,很不可思议。
站在大街上,我突然觉得大家在一夜之间跟我同步了,世界静止了,就这种感觉,你知道么?
这个时候我老公突然给我打电话,说他发烧了。
我那时很久没回家了,想着一定要回去,去看看他。但没有车,外面很冷,我就一直等一直等。后来我老公吃了药,体温下降一点,开车把我接了回去。
我老公感染了。我努力保护家人,但还是没有保护到,病*无处不在。老公是重症,氧饱和度最低的时候只有八十几,肝功能也不好。他那么坚强、身体那么好的一个人,突然上个小便都要喘气,说要晕过去了。
我很想去救他,但又无力,没有特效药。当时这个病有人开出了一些药,但这些药到底有没有用都不好说。那时我老公的精神已经垮了,就吃饭还可以。我问了传染病院的医生,他们说这些药基本都会有肠胃的副作用,我怎么忍心让他吃呢。
医院住院,但我没去看过他,工作实在是太忙了,而且我相信我的同事。
我会去看他的(检验)结果,然后跟医生沟通他的治疗方案。其实我想看他,是很容易实现的。我在他很重的时候,去送过东西,放到门口,让护士帮忙拿进去。我不敢看他,怕忍不住哭出来影响他的情绪。
他不停地跟我讲,你不要来看我。万一你感染了之后,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家该怎么维持。全部都是病人了,我们家小孩儿应该怎么办?
同事病了
1月10日,我们科室出现第一例感染的医护人员。她是负责分诊的护士,接触了大量的患者。早期我们连N95都没有,她的防护装备就是工作服和普通口罩。那天我们看她的CT,已经有明显的病变了。
艾芬主任一直都在强调防护。所以我们算是防护做的比较早的,虽然感染的医护人员也比较多,但都不是特别重。如果不加强防护的话,我感觉我们科室会全*覆没,暴露机会实在太多了。
◆年2月15日,雪中的医院南京路院区,医护人员均穿着防护服经过。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李强
有些护士的心理崩溃了,她们近距离接触病人的机会更多一点。我记得有一天,医院让我们登记急诊所有疑似病*性肺炎的病人,当时我们就很高兴,以为这些病人都可以转走,收治住院了。我想着急诊病人已经堆满了,工作不好开展,我就在留观加了两张床,把急诊的病人挪进留观。
结果我刚把两个病人安排进留观,有一个护士就崩溃了。她觉得她们每天去护理几十个这样的病人,感觉病房就是一个*气室。她找护士长哭,说又收了两个病人进来。然后护士长跟我吵了一架,我也很委屈。
我很理解她们,她们跟病人接触多,工作强度很高,神经一直是紧绷的,这两个病人好像是最后一根稻草,一下子把她们压垮了。
其实护士长平时跟我的关系很好的,我们怎么可能吵架呢?但是那时大家的心理压力都接近到了极限。
医护人员感染对士气的影响非常大。医院的另类,因为我们最早接触病人,了解真实情况,就提前做了防护。医院损失严重的,都是其他科室,他们不了解真实情况,没有注重防护。
现在我有两个关系不错的同事还在病危状态。大家都在尽一切努力去救他们,虽然我们知道这个可能是没有用的。可是对一个40刚刚出头的人来说,你是不是应该尽一切努力去救他?说放弃的那一刻,真的不忍心,说不出口,这是很难的事情。
这个病的病程比较长,有一段时期像拉据战,看病人能不能扛过去,对病人和家属都是煎熬。我特别能理解那些失去了亲人的人,特别残忍。我觉得这种心理上的创伤,需要大家来帮助。
医院那几个走了的医生,他们家人怎么接受啊?他们太年轻了。李文亮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没有了爸爸,想到这个我就非常难受。
步入正轨
防护服穿着是很难受,不过能穿防护服的时候,事情已经慢慢步入正轨了。
穿防护服不能喝水、闷,脸上勒得疼,这对我们真的是小意思了。因为现在秩序井然,病人也没有那么多。相对而言,这不是我们最难的时候,最难的时候是1月份,医生精神和心理上是崩溃的。
1月6日我失眠了,我跟我老公讲,我睡不着。
当时我失眠的原因主要一个是我们不能说什么,第二个是我觉得传染病防控不能这么搞。就算外松内紧,内部也没有紧起来。
对待疾病需要科学,对吧?必须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。如果你不管它,那疾病就不蔓延吗?病*是不会像信息一样可以封锁的,这是我想不通的点。
我们现在很多医生都说,当时要是能够通过自己的私人关系,找钟南山,或者找到一个稍微有影响力的人,来介入这个事情会不会好一点。
◆年2月18日,医院后湖院区门诊大楼。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李强/摄
这段时间工作没那么繁忙,有些时间可以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