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骑车摔下山路,肋骨断了七根。
两个月后腹大如鼓,医院查不出病因,主任医师:“你也不想到最后,你父亲落一身窟窿吧。”
我们要在这儿耗着?
1
“爸,”我把行李箱靠墙放好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“不让你买三轮车,你就偷偷买,现在可好了吧?”
“你赚的钱还不够住院呢,人还得遭这罪,现在开心了?”
老头不出声,躲在被子里假装没听见。被子平平的,仿佛盖着一片纸。
我有点不忍心,他和我妈为了多攒点钱,天天上山捋连翘,买个三轮方便来回,谁能想到呢,车就翻了。
爸爸肋骨断了七根,胯骨也裂了。更可气的是,他们俩人竟然瞒着我,瞒得死死的。
“要不是我妈要回家收玉米,你们还打算瞒着我哪?”
“骨折出院在家养了两个月,两个月你都没发现肚子涨?你看这脚肿的,发面馒头一样……”
我捏着老头的脚一顿数落,老头委屈了:“谁让你嫁那么远?还要带孩子,我不是不想给你添乱嘛。”
我鼻子泛酸,眼前模糊一片,泪珠啪嗒砸在他脚背上。自从我嫁到外地,爸妈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,每次都是好好好,一切都好。爸爸骨折两个多月我才知道,这个闺女算是白养了。
病床边儿挂着两个塑料袋,里面装了黄色的不明液体。我拿起来看:“这个胸腔积液袋子里啥也没有啊?”
沉默。
过了一会儿,老头才不情不愿搭理我:“两三天都没流了。”
“身上插两个管子多难受,多难受,我去找医生看能不能把胸管儿拔了。”
医生办公室。一个医生正在给家属谈话,家属迟疑着,医生也不着急,温和的让他们回去再想想。
我赶紧迎上去:“您好,是漫医生吗?我是19床的女儿……”
“正找你呢,你看一下,”浪医生打开电脑:“这是你父亲入院时的CT,腹腔里一个大崎胎瘤占位,还有不明积液……”
“漫医生,我爸得的是什么病?”我着急问道。
医生遗憾地摇头:“还没有查出来,能做的检查我们都做了,大部分病因都排除了,还有三种。”
“肿瘤、结核、营养严重缺乏。做你就是商量一下,做结核菌测试和派特CT,排除了结核和肿瘤,剩下就是营养缺乏。”医生开了检查单,因为派特CT要预约,又单开了平扫CT,检查胸腔积液。
我推着爸爸去门诊楼做了平扫CT,胸腔已经没有积液,可以拔管儿了。
夕阳落在银杏树上,碎金般闪着细碎的光。轻风缕缕,老头稀疏的头发随风轻轻晃动。
我推着他慢慢走:“结核菌实验有结果了,胸水也没了,爸,咱加把劲,马上就能好了。”
老头心疼钱,“那个派特CT,六千多,还不能报销。”
“等你好了,把花的钱都挣回来。”
2
大查房时间,一堆医生乌泱泱地挤进病房里,科室赵主任挨个询问病人情况。漫医生突然看了我一眼,手在背后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跟他去了医生办公室。
漫医生把片子拿起来给我看:“派特CT出结果了,腹腔里布满米粒大小的点,有可能是肿瘤……”
漫医生嘴巴一开一合,我的头嗡嗡地响个不停,肿瘤……
大雪封山,爸爸踢开没过膝盖的积雪,露出雪下的小路。我趴在他的背上,两只手握住一支手电。夜很黑,远处只有积雪反射的微光。
“爸爸,你说我们是不是雪山飞狐?”“雪山飞狐?是啊,哈哈哈……”
烈日下,爸爸挑着一担西瓜往前走,我躲在他的影子里。
“爸爸,我要学唱歌。”
他扯着手巾擦了擦汗,“风雨中,这点痛算什么,擦干泪不要问,为什么……”
……
“哎!19床家属?”
医生扶起我出溜到地上的身体,“你还好吧?”
“我没事,”我定了定神,扶着椅子坐下。
“现在不排除肿瘤的可能,但也可能不是肿瘤,”漫医生推推眼镜:“就算是肿瘤也不用怕,咱们肝胆外科,八九成都是肿瘤病人。”
“那怎么确定不是癌?”我死死攥着椅子靠背,手上青筋凸起。
“你父亲情况复杂,畸胎瘤把别的器官都挤歪了,腹腔还有大量积液,需要开腹探查。”
“开腹?”我腾地站起来,“医生你在开玩笑吗?快1个月了,钱我们没少花,啥病都查不出来,现在要开腹?”
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,我尽力伸手按住,缓解心里地烦躁。
“如果开腹,我爸能治好吗?”我尽量平心静气。
“这保证不了,查不出来的话只能白挨一刀,再把刀口缝上。“漫医生不急不躁,很是温和。
“我回去考虑一下。”我落荒而逃。
仲秋晨光熹微,朝阳穿过街道上金黄色的银杏树,落在外科楼八层,拎着饭盒水盆牙杯毛巾的人们在走廊里奔走,马上要开始输液了。
我把人血白蛋白递给护士,爸爸每天靠白蛋白维持,蛋白再变成腹水流出来。
我揉揉脸,推开病房的门。
“医生找你了?”爸爸正靠在床头,“派特CT出结果了?”
我倒水的手顿了一下:“嗯,很可能是营养缺乏。”
“还没确诊是啥病?这一天天的,都是钱,”他喝了一口水:“这水也太凉了。”
“我刚从暖瓶倒的水,怎么会凉?”明明是温度刚好的水:“我去接点开水掺进去。”
“掺啥掺?”老头突然抬高声音,直刺耳膜:“直接倒了,接热水!”
“那是开水啊!度!”爸爸是个老好人,一辈子没和人起过高腔。这次生病脾气坏得厉害,百般挑刺。
我忍着气把开水递给他,老头就着水吃药:“别看标着度,那个烧水器根本就不准。”
“医生想让我们做手术,合适的话,能把畸胎瘤割了。”我趁他获胜心情好,和他商量。
六年前,爸爸肚子里查出来一个畸胎瘤,当时因为风险大没切,现在成了一个大隐患。
老头把碗递给我双眼冒光:“我早不想住院了,那赶紧手术,明天咋样?”
他觉得,做完手术病就好了。
很快,妈妈的“手术!必须手术,越快越好,明天我就过去。”
老头心情好要起床活动,他扶着床挡下地,把手插进裤兜里往外走,姿势诡异。我追过去:“爸,你咋不系裤子?”
他有点尴尬:“扣住不方便。”
“可以给你爸买套睡衣。”隔壁床的姐姐突然开口。
她四十多岁,穿着病号服靠在病床上晒太阳。
“也是哦,睡衣又软又保暖,晚上也不用脱。”姐姐对我笑了笑,透着种温和的虚弱。
72路公交车到站,妈妈提着两个大塑料袋下车。她脸上的皱纹多了不少,微微佝偻着背。风一吹,黑色的头发露出了斑白的发根。
“妈,你怎么到县里的?这么快。”我要接她的袋子,她不让,偏要自己拿着。
妈妈小学没有毕业,不是很会用智能手机。这个码那个码的,不知她是怎么办到的。
“趁车到县里,我自己坐车来的。”她脸上浮了一层笑,微微抬了抬下巴,“手术日期定了吗?”
“先把身体养好才能手术。”妈妈心里搁不住事儿,我不能吓到她了。
妈妈急了:“你俩孩子还在家呢,你只要你爸,娃都不要了?”
我拽过妈妈的袋子:“咱听医生的,手术完就能出院了。”
“你爸难说话得很,吃饭都让我喂。”妈妈吐槽。
我挽住她的胳膊:“他让你太多年了,这下一次回本儿了。”妈妈不好意思地拍我。
小时候爸妈吵架,每次都是爸爸让着她。也不叫吵架,是妈妈单方面碾压。没想到,现在被爸爸一局全扳回来了。
晚上我去亲戚家住,刚下公交车就接到妈妈的电话。
“圆圆,隔壁床那个女的,”妈妈声音颤抖,“不中了……”
“什么?”下午那个姐姐还好好的,怎么会?
“人都拉走了,就我和你爸在屋里呢,”妈妈还没稳住声儿,“也没人过来收拾。”
“妈你别怕,去喊护士收拾一下,我这就过去。”亲戚家在郊区,街道幽暗,半天竟然没有一辆出租车。
“新来了住院的,护士正在忙,”妈妈声音渐渐平稳:“她一会儿过来收拾,你别来了。”
医院,靠窗住了新的病号,家属正往爸爸的桌上放苹果。
医生又把我叫到办公室:“经过这几天补血,你父亲的身体指标可以了,我们把手术排在下周一吧。”
这算一个好消息?我不知道。老头肚子肿胀,眼眶深陷进去,身上皮包着骨,不知道能不能撑下手术台。
不开腹耗着,也不是好办法。
“能手术了?”妈妈放下碗,“真是住够了,做完手术咱就回家。”
爸爸嚼着嘴里的青菜:“这医院的菜没味儿,上坡的萝卜你收了没?想吃萝卜菜了。”
“你管得倒是宽,我叫朝爷帮着收了。”妈妈给爸爸剥了个水煮蛋。
没想到,这个水煮蛋,变成了催命蛋。
3
“快点儿吃,就你事多!呲牙咧嘴的!”
爸爸坐在病床边儿半眯着眼摇头,妈妈端着碗骂。
“就是伺候你的命,在家里喂了你两个月,那我还喂你—”妈妈舀半勺粥往他嘴里塞。
“啪!”小瓷碗碎在地上,稀粥淌了一地。
妈妈看着空了的手,怒了:“呵!你能耐了啊?你看我摔你脸上。”
妈妈作势把勺往老头脸上摔,试了试,没舍得。
我把她拉到门外:“妈,看我爸不是不想吃,是吃不下去。咱不和他一般见识,你坐这儿歇歇。”
“你说他,看着真是恨人,“妈妈揉着头发坐下,缓了口气,”你回屋去收拾一下。”
老头还坐着不动,半眯着眼像个雕塑,等我收拾完才开了尊口。
“你妈没事吧?”
不理他。
“给我接点水喝。”他刚喝一口就咳了起来,要把五脏咳出来一样。
我站在电脑后,医生按着机器往外挤水,噗嗤声响个不停。
“你们可真是心大,看这胃撑成什么样了,”医生抱怨。“这胃容物,来回流动就是下不去。”
医院判定老头肠道梗阻,下了鼻饲管儿,开了营养大礼包,营养代餐粉。
老头两手都扎上了留置针,从早上输液到第二天早上。我买了个小电锅,煮了小米滤米油,通过鼻管儿慢慢往下打。
老头不再下床,也不出声,成了一颗呼吸的植物。
“漫医生,我爸现在的情况怎么办?”我蹲在办公室堵他。
“现在这情况,谁也说不准啊。”漫医生推推眼镜,一脸无奈。
“咱医院真查不出来毛病?”我不死心,“您说科室里大部分都是癌,就算是癌,咱也得确诊吧。”
“不排除是癌的可能,可外部指标还没达到癌的标准。只要确定,在咱外科直接就拿下了,现在愁的就是病因。”
“医院?”医院,但这家是市里唯一的三甲。
“这个我推荐不了,医院。”
我自己来。
我复印了爸爸的病历和检查单,连夜开车去了郑州。郑州大街上行人寥寥,城区大面积封控,好在郑大一附院还没有封。
一位白头发的老教授接待了我,他一张一张翻看着爸爸的单子。
“畸胎瘤、骨折、腹水、肠梗阻,每一样都是小毛病,合在一起就比较麻烦了……”
“教授您好,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案吗?我爸拖不起了。”我期待地看着他。
“综合片子的情况,我建议可以穿刺畸胎瘤引流,在十二指肠远端下个支架—”
“教授,那您能收治我父亲吗?”太好了!
“我们现在不让接诊,医院是半封闭,”老教授摇摇头,“我们是三甲,你们那里也是三甲,这个技术他们是有的。”
“谢谢您,谢谢您!”我的眼泪盈满着眼眶。
“姑娘,你加我一个